光明文化周末:泥墙小院记******
作者:梁衡
在大城市里住了50年 的高楼 ,忽然怀念起当年在县城里住过的那个平房小院了 。
河套农村通常是没有院子 的,平地起房,门前堆放些生产 、生活用品 ,就 是一个家。苏东坡云:“此心安处 是吾乡 。”这里有间房子就 是家。大约 是因为原住民少,住户都是上几辈从内地走西口过来 的 ,而最早的走西口是春去秋来 ,搭个窝棚 ,收几斗粮食就往回走。后来逐渐有人定居 ,但仍 是流动性很大,向无砖墙瓦房 。我在农村劳动时住的土房子 ,开门就是公路、农田 ,一片白云映蓝天 ,八百里河套在眼前 。
后来到县城工作 ,有了机关宿舍。但也不过是在城边空地上修几排平房,不像北京的那种机关大院、部队大院 。其善后的细节还得靠住户自己去完成 ,而我分到的房子又是最西边的一间,紧靠大路 ,总得有个短墙来遮挡一下吧。
河套农村盖房基本不用砖 ,这里 是千万年来形成 的黄河冲积平原 ,最不缺的就是黄土。秋后庄稼收罢,选一块平整的土地漫上水 ,待水渗进土还未干时,用石磙子将地碾平压瓷实了 。再用一把齐头大铁锹如切豆腐一般 ,一脚踏下翻起一块湿土立于平地,横成行,竖成列 ,如士兵列队一般 。秋阳融融 ,天高气爽,土块慢慢变干 ,这就 是起墙盖房 的基本材料 ,当地名“坷垃”,有俗语“坷垃碴墙墙不倒 ,光棍跳墙狗不咬” 。我们住 的机关宿舍也 是用坷垃垒成的 ,只不过多了几层青砖垫底 。
怎么修院墙,这倒难不住我们 。常言道 :“在家靠父母,出门靠朋友 。”我们这一群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老五届大学生 ,本来就是有难共当 ,有事帮忙 的。朋友圈子里有一位叫杜逵 ,比我大八岁 ,早分配来几年,人地两熟 ,是我们这几个城市学生娃“荒野求生”的主心骨 ,大家都叫他老杜 。老杜虎背熊腰,孔武粗壮,在农村长大 ,放羊割草打兔子,无所不能,在大学运动会上还拿过十项全能第一名。他极有趣,用方言讲故事,笑得你眼泪直流,而要讲起山村鬼故事,又让你毛骨悚然 ,夜晚不敢出门。老杜很热心,新房善后这样的事自然 是不请自到。我们从河边拉回了一车土 ,七手八脚浇水和泥,自制了一批土坯 ,晒干后垒了墙,还留出一个缺口,用废木条钉了一个篱笆门 。靠南墙根又盖了“凉房”(土冰箱),北窗下垒了“炭仓”(当地烧大块煤 ,不说“煤”而曰“炭”) 。晨昏出入 ,鸟鸣雀噪,居然也有了家的味道。
虽然有了工作 ,却专业不对口,不免胸中郁闷 ,人闲岁月长。垒墙的成功倒勾起了我对泥瓦活的兴趣 。碰巧 ,看到一本推广农村节柴灶的小册子,便又动了改灶的念头。虽然 是干部宿舍,但还是农村 的格局,一盘东西大炕占了半间房,算 是卧室,隔墙厨房一个大灶一口大锅,烧开水及做饭菜,蒸、煮 、炒、炸、烙都是它 。传统老灶,火苗一着就被吸入炕洞,热利用率很低。我就参照小册子找来一个废脸盆,去底坐于火上,成夹层炉膛。兵法云:“围三缺一。”在盆的左、右、后三处各开一个洞,逼着火苗反向舔锅底一圈后再从夹层里抽走 。这即小学自然课上学过 的水管锅炉原理。新灶盘成后,加一铲煤 ,火焰呼呼作响 ,烧开一锅水节省一小半时间,一炮打响。我不禁大喜,就如瓦特发明了蒸汽机 。
我忙邀圈里 的朋友来家吃饭 ,醉翁之意不在酒 ,而在炫耀我 的发明。厨房新改灶,门外新垒墙,在那个吃饭要粮票、穿衣要布票、学非所用 的年代,这点新玩意足可以让人快乐好几天。当时又正逢大家结婚成家的年龄,我就常被请去给新房改灶 ,沾沾自喜 ,风光一时 。干活时一般是新郎打下手,手上忙,嘴上也不能闲着,谈论最多 的自然是新人们 的恋爱故事 。那时讲成分,说出身,大学生社会地位低,虎落平阳,在县城里找个对象都不容易 。我印象最深的一次 是 ,新郎本科中文系毕业,却找了一个初中文化的县妇联主任。现在看来很不般配,但新郎说 :“就这,她还通过县委组织部调阅了爷的档案 ,把我的三代出身都查了个遍。”我打趣说:“你走西口,落魄于此,居然抱得一个妇联主任归 ,该知足了!”
当然 ,小日子 的全部绝不止于垒墙盘灶,最重要 的还是学会怎么吃。塞外冬长,土豆、白菜吃半年 。在村里劳动时,我印象最深的 是当年吃 的第一口新菜 是七月十五日摘的西葫芦。这在北京已是盛夏,而西葫芦也应该算 是秋菜了。冬储菜 的品种很单调 ,主要是土豆 、白菜。地上挖一深窖 ,放入其中,窖口覆以厚稻草和棉门帘 。而腌菜则主要用白菜、雪里蕻。办法也很粗放 ,将白菜去外帮整棵码入水缸中,一层菜一层盐,讲究用大粒盐而不得用粉状盐。我至今也不明白,盐的化学成分一样,为什么还要挑特定的外形。我怀疑就像鲁迅在《父亲的病》里说的,蟋蟀必须 是原配,似乎昆虫要贞洁才能配药,这盐也要不失童贞 。雪里蕻则要多一道工序,洗净控干水,放在洗衣板上用盐粒揉搓后,再码入缸中。到后来 ,又兴起一种盐水腌西红柿 。专拣秋后霜打已经不可能再熟的绿西红柿(名“拔蔓子果”,意即最后一茬 ,连果带蔓子一起拔了)腌,为的是便宜。那时市面上已经有了防腐剂 ,放入一小包半年不坏,青翠可人 ,很受欢迎。现在知道这如同毒药,绿 的生西红柿 、防腐剂对人体都有害,可当时是一种穷快乐。秋风送爽 ,挖窖腌菜真忙 ,颇有点“深挖洞,广积粮” 的气派。到隆冬季节就少出门了,三五好友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” ?
转眼冬去春来,院子里残雪渐存无几 ,柳梢也染上了一抹新绿 。一天我正隔着玻璃窗伏案写稿,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呼叫:“小梁 ,不好了 ,你 的院墙要倒!”我赶忙掷笔出门 ,说话的正是老杜。只见他沿着墙来回走动,一边还用手摩挲着墙面。在两墙相接的直角处 ,西墙向外倾斜 ,裂开一条上宽下窄的大缝,犬牙交错,足可探进一个拳头。我头皮发麻,惊出一身冷汗,这要 是倒塌了,不但前功尽弃 ,还可能砸着行人。老杜直摸着脑袋说:“咋就给爷出了这档子事 ?”满脸 的遗憾 。一会儿又安慰我:“不咋 ,大不了到秋天推倒重来。”我说 :“先看几天 ,实在不行,又得辛苦你 。”
这样大约有一周时间,我每天一起床就抬头看窗外 ,外出回来也先摸摸这墙。就这样日出日落 ,就像朱自清说的 ,看着日光每天“伶伶俐俐”地跨过短墙 ,像做错了什么事慌慌地逃去 。裂缝却还在加大。终于我有了一个大发现,罪魁就 是这“伶伶俐俐”的日光。我房子的前面还有一排房 ,挡着短墙的东面 ,晒不上太阳,而西边是一条空阔 的大道,西晒的阳光可以照到短墙西面 的墙根,冻土渐渐变软,墙就向西倾斜了。我立即跑去找老杜他们,报告这个重大发现。大家即刻来到现场会诊 ,多数人认为应立即拆掉 ,以绝隐患。我却认为既然 是受热不匀惹 的祸,何不吃点偏饭 ,沿东面 的墙基开一道沟挖去冻土 ,让热气直接软化墙根。众人哄笑:“快不要给爷瞎想了,这 是一堵上千斤重 的墙 ,又不是一根随风摆的墙头草 。”我说:“试试看 ,也许它还能自己摆回来。你们先留着力气 ,试验失败 ,秋天干活不迟。”我找来一把铁镐 ,沿东面的墙根小心地开了一条一尺宽 的浅沟 ,又在墙头立了一根垂直 的木棍,好作参照观测墙倾角 的变化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 。三五天后那墙竟开始向东一丝一丝地扳回 ,而且随着天气一天天变暖,那墙回心转意的速度也日渐加快 ,眼看就要破镜重圆。我每天用铁铲小心清除沟内已软化 的冻土 ,好让温暖 的空气能直接亲吻冰凉 的墙脚 。大约过了半个月,那斜墙不但回归正位 ,连直角处龇咧着的土坷垃 ,竟也一块一块严丝合缝地重新咬合在一起。我大奇,谁道命运不由己?门口斜墙尚能直!今天晚上一定要用我的风火灶炖一锅酸菜猪肉粉条 ,和朋友来一场庆功宴。墙歪自正,一时成了我们这个小区 的新闻 ,常有人驻足或专门跑来观看。直到半个世纪后,当时住在我前排 的田聪明已 是新华社社长,我们在京城又同住一个院子,他一见面就谈起这件往事 。
在那些穷而平淡的日子里,难得抓住这个快乐 的小尾巴,常作为茶余闲话 ,当然也少不了起哄 。有的说 :“你这个文科生 ,无师自通,投错了胎 ,该去学工。”有的说 :“你京城修道 ,又沙漠里练功 。你这身武功可以出国去承包比萨斜塔 的扶正了。”若干年后我有机会出国到意大利 ,还真 的专门去看了一回比萨斜塔 。塔因太斜 ,已不许游人靠近,我在暮色苍茫中遥望塔影,想现代科技已经能平移一座大楼,能定向爆破一百多米高的烟囱,就不能定向注水 ,扳回这位固执 的斜塔老人?
人的命运就像飞鸟嘴里 的一粒种子,不知会跌落何处,又怎样生根发芽。现在想起来 ,“文革”中我们被迫走西口 ,塞外安家,修墙改灶,就像小孩子过家家 。教育学上说,童年的游戏就 是学习,而游戏是无所谓目的 的 。我们在塞外六年 ,正好度过了一个社会人的童年,正是这些不经意的游戏 ,给我带来了童年 的欢乐 。多年后 ,我这个文科生真 的写了一本畅销书《数理化通俗演义》 。难道这本书 的胚芽早已埋在那堵斜墙和那个新灶 的火苗里?
这不是我一个人 的故事。
《光明日报》( 2023年01月06日 15版)
(文图 :赵筱尘 巫邓炎)